散文丨张远文:虚掩的板梁 今日热门
发布时间:2023-06-20 15:44:33 来源:红网

虚掩的板梁


【资料图】

文/张远文

去板梁,并不是件太容易的事儿。从湘西北到湘东南,弯弯绕绕,差不多山山水水的,得迢迢千里。

我所居住的沅陵,为楚秦时的古黔中郡,武陵与雪峰山巍峨交错,沅江与酉水沐波环绕,是“湘黔古道”的必经之所。而所要去的郴州永兴县北的板梁村,却处于罗霄山脉以西,南岭山脉北麓,汉时属桂阳郡,系“湘粤古道”的一个重要节点。

遥想秦扫六合后,为“北逐匈奴,南并百越”,先是以咸阳淳化为起点,修建了长达七百余公里的秦直道,直达九原郡(现包头附近),是世界上最早的高速公路;旋即又以咸阳为中心,兴建了规模庞大的通往全国各地的驰道、五尺道,成为中国历史上最早的“国道”,且将南岭原来的山道拓展,修建通往南雄、连州、贺州和全州的四条“峤道”,时称“新道”,同时修筑了郴宜九十里驰道(又称骡马古道)直下岭南。这期间,郡治郴州位于五岭中段,分隔长江、珠江水域,北瞻衡岳之秀,南直五岭之冲,扼湖广咽喉,处三省边界,素有“三湘之屏藩、两广之管钥”之称,其北上潇湘、联通九州,南穿五岭,直达海外……成为古代“水陆换乘枢纽”,南货运北,北货往南,悉由此经过,呈现出“北船南马”的格局,多为兵家必争之地,商贾云集之所。因为,“北船”自长江、洞庭,抵湘江入耒水至郴江,舟船难以继续航行,下岭南全靠“南马”翻山越岭,风雨兼程。郴州,作为“北船”落帆处,“南马”发轫地,故有民谣说,“船到郴州止,马到郴州死”,大抵印证了郴州当年北货南运、南货北迁,衣冠毕会、货物辐辏的盛况,故沿河一带,大店栈坊数十家,客货至,为拨夫,为雇骡,为卸船只,络绎不绝,实为南楚一大要冲。

板梁,是“湘粤古道”上一个古老的村庄,因为村庄所在的高亭司镇及周边乡村古称金陵,所以村民习惯称这条贯穿村子的青石古道为金陵古驿道。这,多多少少总会让人想起在广东海丰五坡岭被俘的文天祥,楚囚缨其冠,传车送穷北,眼看山河破碎,一路干戈寥落,想必也是沿着这条南北古驿道,入江汉,抵金陵,写下悲壮慷慨、气贯长虹的《金陵驿》:从今别却江南路,化作啼鹃带血归。

夏日的午后,阳光均匀地照亮远处的田畴、原野。九山河闲闲的,既不叩问前途,也不打听去处,安安静静地绕村而过,直达湘江。村前一条小溪,名叫板溪,清清亮亮的,温婉如梦,流向村口的文峰塔,汇入九山河。近村,便是那座进出村庄有名的三孔九板接龙桥,船形石墩,九块天然大青石板闪着澄幽的光芒,试图将龙腾虎跃的祥瑞之气接引到村子的每一处庄稼、每一个院落、每一个人。站在接龙桥上,若是往左绕村外走,向西可到耒阳、常宁,往北通往长沙,若直走入村,向南则分成两叉,分别过郴州和桂阳,可抵广州、广西。数百年间,在这条金陵古驿道上,成千上万的贩夫走卒,挥汗成雨、挥袖成云,加上蜿蜒通航的板溪,一起铺陈出昔日板梁“三州商埠”(衡州、郴州、桂阳州)的繁华胜景。

说句老实话,于古村、古俗、古艺,我并不陌生。究其缘由,我是个喜欢随便晃晃的人,所晃的地方,城市少,村落多,大半是些“地载山川水,天照日月星”的处所,高高低低的坡岭,稀稀疏疏的人家,老村、老树、老屋、老故事,伴着村前的谷子黄了几百次,又随村后的高粱红了上千次,更兼前言不搭后语的鸡鸣狗吠,从坪场响到屋檐,从黑夜闹到白天。即便如此,我依旧莫名地喜欢,喜欢它们的气息,它们的味道,它们是一个个原初、原在的地点,更是一处处贯穿过去与未来的时间。从一个方向到另一个方向,从一条古道到另一条古道,从一座村庄到另一座村庄,所晃之处,仿佛所有的时光都是赤裸裸的,隔着辽阔的尘世,让人每看一眼,都可以知道荒水野滩是个什么样子,风调雨顺长成了什么形状,花开花落是种什么味道。之前或者之后,每到一个村庄,就会发现许多的人和事,从村庄里进进出出,有的蓬勃鲜活,有的深沉老旧,进出的时间长了、久了,人便有了某种倦怠与疲乏,木木的,往往会忘记很远的一抹青云,以及篱笆上来了又去的一鸿白鸟,待蓬头垢面停下来,庄稼自然而然长出嫩绿的往事,抬眼望望空了许久的天,心在心之外,人在人中间,最终返璞归真于寂静的还是寂静。

然而,在板梁,我还是被莫名惊诧了许久。在接龙桥边的凉粉摊上,一位清癯老者,须眉花白,眼神斑驳,仿佛一个村庄的史诗,闲打着一把蒲扇,并不多说话,倒是所卖的桂花蜜凉粉,其白如玉,晶莹剔透,吃起来凉滑爽口得很。我一边吃着,一边打问板梁村村名的由来。老者倏地放下舀凉粉的手,抬起多少有点枯萎松弛的眼皮,看似老旧的眼里却闪出凉粉般清澈圆润的光来。老人告诉我:那是明朝永乐初年,先祖承事郎刘润公返乡建润公厅,当厅堂建造即将完工,准备张灯结彩上梁时,竟然不见了早已准备好的椽梁。正当大家惊慌得手忙脚乱时,有村民突然看见村前的溪河中漂来了一块又大又厚的木板,工匠捞来一量,尺寸正好与屋梁相合,可解燃眉之急。既然良辰吉时已到,工匠觉得这是天从人愿,即用此木板代梁,古村始得名板梁,并一直沿用至今。且又说,你知道“一骑红尘妃子笑,无人知是荔枝来”这句诗么?当年给杨贵妃送岭南鲜荔枝,就是通过我们村这条金陵古驿道飞马传送的,因此这条古驿道,又称“荔枝之道”。

听完老人的讲述,我差点惊掉了手里正舀着凉粉的汤匙,感觉这个以板为梁的村庄太有来头,太有故事,犹如一本厚重的书,村后青翠的象岭为书脊,村前流淌的板溪是书签,青砖黛瓦为字符,高耸的封火墙是段落,三百六十余栋相对保存完好的明清古建筑,每一进院落都是一个优美的章节,村子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书中的主角,甚至包括哼哼唧唧的猪狗牛羊,窜来窜去的猫鸡鸭鹅,每一堵墙壁,每一方窗棂,每一块青石板,都在风中书写着自己的命运与抗争,荣耀与落寞。虽然,我私下更愿意认为,板梁之所以为板梁,更多的是因为那条小小的流淌了千年的板溪,是那铺就出驿道的一块块青石板,那才是一个逐水而存的村庄真正的屋梁与脊梁、来处与归途。至于“荔枝之道”,虽然苏轼曾有言“日啖荔枝三百颗,不辞长作岭南人。”但时至今日,依旧谁也不能确认当年杨贵妃所吃的荔枝,到底是巴州的荔枝,还是岭南的荔枝,只是,正如鲍防的《杂感诗》:“五月荔枝初破颜,朝离象郡夕函关。雁飞不到桂阳岭,马走皆从林邑山。”我宁愿相信,一千多年前,一匹匹的快马的的确确经过板梁村飞奔而去,星夜疾驰,尘烟飞扬,这大约、简直,一定是真的。

站在接龙桥边,我远远地看着这个村落,村落也远远地看着我,想来,应该是彼此心生欢喜。有那么一瞬,我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壳,又觉得自作多情的成分更多一些。其实,于板梁而言,我来,或者不来,它一点也不会在乎。它在乎的应是挑在屋檐上的阳光、雨水,还有那些在青石板墙隙间东奔西跑的风,以及居住在村子里的人们,眼睛里漫无边际飘着的云朵。

越过板溪,我远远地蹀躞在一群人的身后,像极了一只落单的候鸟。古朴的村庄,静静的,虚掩着厚重的大门,六百多年的往事仿佛统统坐在门槛上,正翘首顾盼回归的黎明。我走得很慢、很轻,生怕弄出一些不合适宜的声响,扰了村庄的深邃与宁静。天井里一些漏掉的光和风,保持着诉说的姿态,迎面款款而来,似在替它们的主人继续爱这人世的沧桑与匆忙。

在望夫楼,我似乎看见一个个精壮的汉子,有的在溪中摇橹扬帆,将一个个水淋淋的日子,从遥远处白浪千万里地摇回来;有的驱骡赶马,肩挑背扛,把风烟四五家的光阴走成一片明亮的日月。雨到鱼翻浪,洲回鸟傍沙,年轻的妇人们此时此刻,在龙泉古庙烧完香、拜完佛后,眼看着溪水滔滔随船去,惟有归帆点点盼夫来。她们一次次梳妆浣洗罢,独倚在象岭山的悬崖高台上,无论风雨阴晴,十天半月、一年四季不停地凝眸打望,常常是过尽千帆皆不是,斜晖脉脉水悠悠。幽梦三千里,相思一望中,说不清的牵挂、道不明的痴情、诉不尽的幽怨,全在酒薄愁浓的霞腮泪渍中。

于松风私塾,这所板梁最早期的学府,天下良谋读与耕,世间善事忠和孝,我看到大诚至圣文宣王正面露慈容,似乎要抑扬顿挫地说出“子曰诗云”的话来。“岩绕象岭俯高岗,势接南衡气脉长。云影迷空浮翠色,松阴点地散清光。”私塾很小,却又很大,天井里的大鲤鱼,似是积蓄了几百年光阴的力量,随时面对高高在上的龙门跃跃欲试。崇文尚德,耕读持家,诗礼传家,小朝门、天井、塾舍,一灯夜雨故乡心,随便瞅一眼,便觉得板梁的日子是方方正正的,洇洇染染的,天地玄黄,宇宙洪荒,处处回响着“七子八秀才”的朗朗其声,或是日月盈昃,辰宿列张,或是寒来暑往,秋收冬藏。而在天井里,影壁下,一位位私塾先生恍若复活的雕塑,光前裕后地穿越而来,着一袭无领对襟长袍,左手持经书,右手附身后,一边摇头晃脑,一边踱着方步,一边吟诵着“居处恭,执事敬,与人忠”之类的圣学要义。“山不在高,有仙则名,水不在深,有龙则灵。”在这所小小的私塾里,明清以来,先后进士及第11名,贡生49名,禀生365名,出将入仕上百人。近现代,有孙中山大元帅府咨议刘重、抗日将军刘参及革命烈士24人。当今,尚有刘检廷捐资数百万元修缮古村、扶教助学、修路架桥。勤耕读,笃根本,富贵无常,圣贤可学。松风私塾,无疑是板梁这个村庄世泽绵长的教育血脉,是村子天光云影的灵魂所在,所有光宗耀祖的人文斑斓,所有繁衍生息的高堂华屋,莫不来源于此。

如梦偶遇的板梁村,始建于宋末元初,鼎盛于明清,全村同姓同宗。六百多年前,板梁刘氏始祖,汉高祖刘邦之弟、楚王刘交的后裔——刘子芳在古老的龙泉庙旁落户,单亲衍生出一个典型的湘南宗族聚落。在建于明永乐年间的润公厅,我看到了没有使用一颗铁钉的卯榫结构,前堂后寝,四水归堂,藏风聚气,整个建筑匠心独具,厅堂墙上至今还留有“忠孝廉节”四个嵌入光阴深处的大字,成为板梁村世代相袭的古训。

逡巡在板梁的高低冥迷中,时有晕头转向、不知西东之感。纵横交错的青石巷道,四通八达;鳞次栉比的屋舍,檐牙高啄;各抱地势的青石地脚,风雨不侵;气势轩昂的马头墙,安如磐石;古朴典雅的青砖青瓦,厚重朴实;精雕细刻的门窗屏风,美轮美奂;寓意深长的浮雕彩绘,栩栩如生;石鼓抱狮的门当,莲花云纹的户对,磅礴大气;渗透风云的兽首衔环,门头高悬的匾额文字,林立而竖的四梁八柱,望而生畏的护院神兽……如此林林总总,撑起一个村庄特有的心性与脸面。

刘绍连的大宅里,鱼龙跃上了马头墙;刘昌松的一夜官厅,树勋桑梓;刘绍苏的品字天井,天圆地方;刘昌悦的藻井腰巷,精巧别致;象岭云松,郁郁葱葱;板溪帆影,如画如诗;神龟镇院,寿而有福;双龙泉水,清清凉凉;莲花金叶,树在莲中;箭楼正南,阅罢春秋。熙来攘往的古商街,可以轻轻松松做到“雨雪天出门不湿鞋,办酒五十桌不出村”,即便是“白银商道”古钱庄的高门大户,所有的石窗都安装有圆厚的生铁条护卫,然而精雕细刻的户对下,书写的不是与金钱、生意有关的“世间宝库, 天地钱庄“,而是与读书、孝悌相联的“天地间读书最贵,家庭间孝友为先。”这不得不让人感慨,彭城世泽,汉室家声,耕读传家,自是腹有诗书气自华,且顺天应时,天字定尔,禄在其中。

其实,在板梁村,最让人惊叹的当是三口半月荷塘。塘为半月,波光粼粼,夏荷映日,风荷正举,朵朵芙蕖,脉脉盈盈,仿佛开在一轮月亮里,清风鉴水,荷香满村。荷塘与村落上、中、下三片房系的三大祠堂贤公宗祠、珍亮政公祠、润公厅相伴而生,一一对应,风生水起。三片居民,三座祠堂,三口荷塘,很有些“三生万物,九九归一”的意味。每一口月塘,翠翠婉婉,温温溶溶,成为板梁古村一汪水润澄明的眼睛,并昭示“月满则亏,水满则溢”谦和仁让的人生哲学,与“内设照壁,外设明塘”的生活讲究。庄重肃穆的祠堂,宽枋大柱,雕梁画栋,据说,数百年来不结蛛网,至今成为一个难解的谜题。下村的润公厅,朝门顶上向上凸起的横梁,如一把驰骋骑射的弓箭,弓形梁上方的木板横梁自是板梁村村名的由来。上村贤公宗祠堂皇气派,大门正中的 “圣旨”牌,则是皇帝褒奖宗琳公调剂六千余担稻谷救助灾民所赐,一犁春雨,渡人渡已,行仁义事,存忠孝心,正所谓:旌表家声远,义门世泽长。

午后的阳光,很快洒落在青砖黛瓦厚厚的寂静里。井水边,有人挑水、洗菜、淘米、捣衣,嬉闹的孩童打着水仗,脆亮亮的声音绕过墨庄、藜辉、传经第等院落,顺着板溪水传出去许远。开满凌霄花的庭院里,有浅浅淡淡的炊烟袅出来,想必是来了贵客,说不定屋主人正潜心做一席周礼古宴,天井堂屋的八仙桌会摆上色香味俱全的“十大碗”,然后是主宾一起觥筹交错,起坐喧哗,酒过三巡后,天上人间,不知今夕是何年。

板梁,无疑是别人的村庄,我来,只不过是随喜逗留一小会儿,青砖黛瓦背后,多少的辛苦遭逢,多少的跌宕起伏,多少的荣辱恩怨,多少的爱恨情仇,不可能全然得知。然而,意外的是,我与这个村庄,并没有过多的隔膜,过多的距离,过多的阻断,抚额眺望,真真切切,以为是初见,其实是重逢。

薄暮时分,我在板梁,追梦一场,庭中兰蕙秀,户外市尘嚣。回望蜿蜒曲折的小桥流水,曲径通幽的庭院楼阁,那些民居、祠堂、寺庙、塔楼、板桥、码头、凉亭、石板路、旧私塾、古商行和古钱庄,那些门枋、石额、墙裙、柱础、斗拱、屏风、门楣、藻井和木制雕花窗,那些墀头、拔檐、雀替、墙帽、木雕、砖雕、灰雕、石雕和彩绘,每一刻,每一处,无不风来花舞,鱼跃镜开,尺木皆为画,寸石可生情,它们朝着某个方向,消耗着一代又一代的村人。而村人,则从村头到村尾,从村里到村外,也日复一日地消耗着它们,不惜雕刻时光,用美好的想法,应对生活与生命的不幸,用一双大大的脚板,将驿马古道漫长的日子,一天天走黑,又一年年走亮。

斗转星移,微风不燥,水里有风,树影参差。我虚掩着自己,眼看着路边的野花,正波澜不惊地结算着秋天的收成。一些人,正一边干活,一边等待着一些事情的发生。同样虚掩的村庄,干脆把油光水滑的路让出来,让一个个的姓氏与名字,一撇一捺地走远,又走近。我突然觉得,梦里板梁,已不再是一个村庄,而是一个姓氏,一个地址,它把山弯水迢的过去捎给现在,又将风驰电掣的现在寄给未来,一如天井里那把老得油光发亮的太师椅,一直在那儿矢志不渝地等着走失的主人,或迟或早,徐徐归来。

张远文,中国散文学会会员,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,教师作家分会常务理事,生态文学分会理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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